「容我割開這肉身,拿下碎的心重嵌
歲月會悠然帶走喜怒憤,學會感謝那錯的人」
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~方晧玟
共犯不在別處,就在你我之中!共犯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種集體意識,遍佈人體細胞與大氣層。
有沒有人像我一樣,細個都有在腦海中預習過如何保護自己?除了那句像「鬼唔知阿媽係女人」一樣「廢噏」的「記得嗌唔好」之外,也許總會在思想上排練過幾招「插佢眼」、「鬆佢踭」、「咬佢頸」、「踢佢小掩」等自以為絶世好武功 。結果自身的#MeToo經驗證實完全敗陣,因為「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」。性騷擾/性侵當事人常被批沒有好好保護自己,責難我們為什麼不出聲不反抗?答案很簡單很悲涼但很真實,因為人們的態度教我們看不到公義。我們唯有用沉默保護自己最後的尊嚴,對社會制度投不信任的一票。
最近#MeToo燒到台灣,細閱一篇又一篇揪心撕肺的故事,讓我像失憶的人忽然夢醒,記起十八廿二時那些不多不大也不少的傷口,才驚覺原來社會沒有進步過。如今過了乘風破浪的姐姐的年紀,算是可以抽離地無痛解剖陳年瘡疤,以第一身的聲音戳破性騷亂/性侵的社會迷思。
最安全的地方是最危險的
我很聽教呀!從小的家教與社會常識告訴我們要避開夜欄人靜的街角。所以我腦海中的防狼演習總是在黑夜無人之地遇到豺狼突襲的畫面,幻想如何奮戰邪惡大魔頭。後來發現,常識就是常常騙人的社會意識。大學沒有住宿舍,初出來傳媒工作又經常深宵下班,但在許多夜歸的路上,從沒有遇上驚險場面。就算在深夜漆黑的中大山頭徒步下山,經過夜蟬鳴叫、叢林遮天的小橋流水,我最怕遇上的是辮子姑娘(經典鬼故事)而不是色狼。
「人」,才是色狼的最佳護法!
人多擠迫的車廂,不知埋藏了多少性騷擾的集體創傷!在擠沙甸魚般的地鐵車廂,總會有看不見身影的魔掌或「硬物」在身後壓過來,當等到列車到站可以鬆一鬆解困,回頭尋找狼踪,對方瞬間隨人流奪門而出,驚怒未消之下自己站在原地眼巴巴目送狼影,卻在車門關上之際還要硬食對方回頭一個得逞的奸笑,目光的再一次羞辱給自尊心打殘得無地自容。
為什麼不即時反抗?這是最常見「指責受害者」(Victim Blaming)的社會迷思。其實很多人在危機出現時,第一個反應不是保護自己,而是「檢討自己」,可見社會意識形態的扭曲和無孔不侵。
在刻板的性別觀念下,女性尤其被教養成事事關顧他人為先!因為鼠輩並非如劇集出現的猛烈突襲,而是鬼鬼祟祟、偷偷摸摸地侵襲無辜,在人群掩護之下根本難以發現,只有受害人自己感受得到。我們都錯在太有教養太善良,在慌張下還需要用腦袋思考究竟對方是有心還是無意?怕會冤枉好人,搞不好反被指控精神有問題或人身攻擊,就算練成「九陰白骨爪」也不敢貿然出招。
最灰的是,總有花生友反駁擠迫的環境下身體踫撞是理所當然。你以為我們是隨便憑直覺誣蔑他人的嗎(雖然直覺時常準過黃大仙)?感謝世界上的正人君子,像照妖鏡一樣照出真相!我遇到更多光明磊落的男人(及女人),無論在多擠迫的公共場所,都會主動避嫌與陌生人保持身體距離,至少不會將自己的手掌(還有褲襠!)隨處亂放,偶有不慎無心觸踫也會馬上退避,不會死靠不放的。其實這種基本社交禮儀全世界都懂,只有你不懂!?
色相無罪 -- 沒有「完美受害者」
初出茅廬在傳媒機構工作,跟一位男同事合作,劈頭第一句就被調侃:「你在砵蘭街那裏企?我來幫襯你。」以為很倜儻,其實很低級兼下流。
此刻你可能已經在腦中生成一幅AI圖,像拼湊犯人圖片一樣,想像案主(而不是嫌疑犯!)是什麼長相……
醒下啦!!!這就是社會對「完美受害者」(Perfect Victim)的期望及刻板印象,影響我們對人對己的評價。究竟你腦中的受害者是什麼形象?年青?貌美?衣著誘人?舉止不檢點?
這種偏見正是令受害人怯於舉報的原因之一。被同事言語騷擾之後,我回罵他兼落閘不再跟他說話,不過同樣的「問候」在我離職之前並沒有停止過。我沒有向上司投訴,腦海卻啟動了「自我檢討」制式,明明其他女同事都跟他談笑甚歡,而且全層樓出出入入都是獨當一面的新聞之花,像我這樣一個短髮、不化妝、中性打扮、低調不起眼的「工作人員」,並不符合「完美受害者」的形象,會有人相信嗎?
但生得漂亮又可能是原罪,往往被嘲諷賣弄色相充滿機心。十優港姐麥明詩數年前公開學生時代的性侵經歷,卻被網民甚至KOL嘲弄借#MeToo事件上位,被懷疑誇大其事。社會期望受害者要相貌娟好、行為保寸、衣著端莊,但面對色魔卻要變身神奇女俠一樣奮勇殺敵,劫後又要有條不紊地舉證自辯(明明是受害人卻要自辯)。如果不符合「完美受害者」的標準,不免受到責難,十優港姐也應付不了吧?
現在回想,當天可以如何「專業」一點去處理性騷擾這件事?如果機構內部有中立的投訴機制(澳洲職場很普遍),只需要以投訴機制「提醒」同事,正常人都不敢再亂來,不一定要走到投訴這一步,我也不想「社死」一個會改過的人。
披著白袍以權謀私的戰狼
「年少裡一點無知,人大了只想隨意
試著去遺忘昨天不斷試,你有多難過 我都知」
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~方晧玟
很多年前因為健康小狀況,被轉介到專科男醫生跟進。帶著憂心走進診症室,在醫生辦公桌旁坐下。醫生道貌岸然,很耐心詳細解釋病理,並且安慰我應該沒有大礙。醫生專業和藹的態度很快令我信服,才剛剛鬆一口氣放下了不安,冷不防一隻手從裙底伸過來上下其手。只是瞬間數秒,被突襲搜身,只懂呆!
心理學家指出,受害者遇到危難時,很常見出現「僵硬反應」(緊張性不動tonicim mobility),而不一定是社會大眾期望的「戰或逃反應」(Fight or Flight)。僵硬是在危難或極度恐懼時,身體透過出現短暫麻痹去保護受害者的傷痛感覺。
我不算遇上嚴重危難,但也呆在當場不懂反應,不是身體不能動而是腦袋一片空。由於對醫護專業的信任,對身體的警覺性和界線都減低了。我認當年入世未深,難以想像一個專業醫生,可以面不改容偷襲病人,之後還能像無事發生過一樣從容地請病人離開。由於太過突然,那句叫人「嗌唔好」的平安咒根本得啖笑。
證據呢?受害人常被質疑口講無憑不要亂屈人!說風涼話的人不如教我搜證吧?我離開診症室才回過神來,站在候診室嘗試環顧四周有什麼線索可以記錄下來,例如醫生牌照。但舉目看見醫務所掛滿的各個專業銜頭,以及社會賢達的提字匾額,長椅上坐滿輪候的病人,還有一個貼滿感謝卡的佈告板。我細心閱讀每一張稱讚醫生醫術與醫德的感謝卡,究竟我睇緊啲乜?他們稱讚的是我見到的同一個人嗎?醫生財雄勢大,隨時可以找到一大堆有份量的人格證明。我沒權沒勢沒人證沒物證,完全沒有信心可以應付控訴過程以及一旦敗訴的精神壓力。我當場認輸了,遺下一地尊嚴帶走一身羞辱拂袖離開。
以權謀私的性騷擾/性侵害個案遍佈社會各個領域,施害者與受害者的關係並不一定是敵我對立,更多是權力不等的長久依存關係,如上司、長輩、教師、權威人士等等,並非互不相識的陌生人。這些人並非用直接暴力來威迫當事人,反以更深謀遠慮的的心理操控,漸進試探界線進而性侵,當事人面對的處境比想像中複雜困難得多,很容易感到困惑而失去判斷力和防衛意識。
有時#MeToo故事好像難以理解有欠邏輯,其實很多人都經歷創傷性後遺症(PTSD)或解離症(Dissociative Disorders),以致出現不符合常理的行為反應和支離破碎的陳述,以致在法庭上常出現證供有疑點的情況而敗訴,那不代表當事人說謊。有時因為保護自己免受二次傷害,當事人或許會淡化或避開傷痛的細節,為什麼總有人要苛刻地咬著人家的細節不放,在別人的傷口灑鹽?
不要判死倖存者的美麗人生
「當一切完全不像你預期,才明白不可心死
沿路再走幾千公里,要做最好的你……」
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~方晧玟
比起許多被強暴的倖存者,我那些瑣碎的記憶只是皮外傷,永遠也無法體驗嚴重性暴力那種身心撕裂的痛,更加沒有權判死任何人的未來,或剝奪任何人重建美好人生的權利。我曾經也被三姑六婆的封建意識荼毒,以為女孩子被姦污了就毀了一生了!其實是這種「該煨了」的思想害人,像咀咒一樣令受侵害的人抬不起頭來。一個曾歷劫的朋友溫柔的用生命提醒我,沒有這回事!她曾受過這種創傷,但依然倖存過來,像所有人一樣可以追求美好的生活!
當我發現在我狹小的社交圈子內,竟然不乏好友曾被施暴,我覺得很震驚!原來啞忍的人這麼多!但我認識的這些女性都是靈魂發光的,以她們的智慧和人生經驗在有益社會的領域貢獻自己。人生所有的痛苦經歷都不會被刪掉,但時間和慈悲可以療癒傷口,每一個人都能帶著傷疤活出自己!
不過每個人的痛感與療傷時間不同。極痛的傷患,仍是先需要無條件的被溫柔接住!It’s okay to not be okay!
不因醜惡放棄善良
「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
仍懷著一顆謙卑,來面對不安的天氣
風雨不會沒了期,終於會等到夢寐
全城在變遷 不減你是你」
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~方晧玟
風雨之外,也可以分享一點溫暖的陽光。#MeToo也可以有正面的故事吧!
記得那個陽光燦爛、青春煥發的天空下,沒有智能手機只有路是人行出來的年代,帶著一個背包一本旅遊書坐火車從台北到苗栗縣,輾轉乘公車到一個泰雅族的村莊,最終只到了山腳,原來沒有公車直達高山的原住民村。廿多年前的台灣鄕郊也夠僻靜,挨近黃昏,巴士總站四野無人,最後的班次都開出了,一個陌生漢走過來死纏爛打,說可以載我上山。前無去路,後有瘟神,不知點算好。然後一個大叔從士多走過來相助,趕走了陌生漢。大叔超暖超貼心,介紹他的妻兒給我認識讓我安心,然後不收分文開車載我上山,堅持把我送到村長阿公阿婆家中作客才放心。在那裏,跟村長孫兒們玩了好幾天,吃過最好吃的山地野菜料理。另一次,因為工作需要到酒吧慶功,有外籍同事借醉靠過來,一隻手摟在腰間遊移,我正躊躇如何「得體地」逃脫,也在「檢討」是不是文化差異,另一個察言觀色的外籍資深女同事把我叫過去問「Are you okay?」四兩撥千金幫我解困。這些路見不平、拔刀相助的好意,永遠都會記住。
活著就有風險!每次這些化險為夷的境遇,都讓我相信就算人性險惡也不能放棄追尋世界的善良。「保護自己」不是要監守行為裹足禁慾,每個人都有責任做好風險管理,但一時疏於防範也絶對不是被騷擾/侵犯的理由。
超越#MeToo, 我們一起走好不好?
「人性那一點自私,迷路過終於明智
你共我原來太多的類似,你有多難過我都知」
《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》~方晧玟
要檢閱一次已癒合的傷口不算難,面對不可預計的公審比傷害本身更難受。內在聲音不斷在打倒自己,直白一點說:「你柒出來搏乜?」我必需用最通俗粗鄙的地道港語,才能傳神演譯社會質疑#MeToo當事人動機不良的說話是如何難聽過粗口。
搏乜?搏一個更平權公義的世界!
我羡慕台灣。短短兩個多月,對岸烽煙四起,一個接一個當事人走出來用血淚揭起社會埋藏已久的髒臭,惹來一個接一個奚落、責難、質疑當事人的攻擊,然後一個接一個善良、正義的聲音走出來接住傷者,在法網以外築成一個守望的安全網。社會輿論一下子就轉風向,惡俗無理的批評在深刻的社會討論中漸漸站不住腳,然後促成修訂法例、完善防治與申訴機制,這就是台灣人以民智和良知撐出民主社會的底氣。 這種底氣,香港人羡慕得起嗎?
自數年前呂麗瑤帶頭公開被前教練性侵卻因證據不足司法敗數,繼而有零星藝人/公眾人物站出來公開性騷擾/性侵經歷,卻又瞬間被公眾輿論與網絡haters打沉,#MeToo未成氣候就被攻擊成「獵巫文化」。香港社會沒有一個友善的環境讓當事人安全分享自己的經歷,更遑論引發更具建設性的討論。2018年呂麗瑤案判決時我已離開香港沒有留意新聞,重閱當年網民對她污名化的責難,卻鮮有團體和KOL出來護航(希望是看漏了),是我們辜負了一個勇敢的女孩。今日若有人再咬著「欄后」不放,請先花時間重讀當日判詞,不贅。
#MeToo的每一個故事,讓我重新肯定年少的自己。過去濕碎的事端加起來也沒有讓我流過半滴眼淚,但自責和羞愧感卻纏繞不離,足足花了好幾年去原諒和忘記自己的愚蠢和怯懦。作為自我成長的代價,自己的數自己找,早已心無罣礙。但是這麼多年過後,透過別人的故事和引發的社會討論,仍能讓一個大人有更新的體會和啟發,我終於理解自己的反應不是無知無能,只是在無助的無奈下,另一種形式的自我保護,這又開出更豁然開朗的天空,對其他人又有更深刻的諒解。這就是#MeToo的「充權」作用(Empowerment)。
寫到最後,一直伴我撰文的是其實是家驅AI版的「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」,我其實不喜歡AI,原唱方晧玟的女聲也很療癒,只是重現失去了的聲音往往更令人動容。究竟香港#MeToo運動欠缺了什麼Missing voices?我不仇男,不想挑起性別矛盾,更不想兩性關係變得緊張兮兮、小心翼翼,事實上女性支持女性的聲音也不多。礙於自身經驗的限制,只能從女性角度分享,但我沒有忘記男性、不同年齡以及跨性別/性向等等人士也可能是受害者,我們都是站在一起的。我也會為受到性侵的男孩心痛,明白男性受害者要承受的壓力甚至大於女生。所以#MeToo不是性別戰爭,而是一個社會意識形態的轉化,可擴展至其他更廣闊的社會公義層面。我不甘於只高呼Men hold other men accountable,而是超越性別、年齡、種族、階級界限的互相守望。
一個免於恐懼的社會是每個人的責任,正因為禮崩樂壞、司法不彰,我們更加要建構一個互助的民間社會,守望彼此的自由與人身安全。引用香港性別研究學者阿離一番話:「為什麼我們要受害人被傷害後還要耗盡心力、懷著粉身碎骨的刻痛覺悟去啟發社會?」
我們都粉身碎骨了,會有更多人接住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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